比特(bit)不是那只狐狸

《小王子》里面狐狸对小王子说的话，“驯服就是建立联系”，“对我来说，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，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。我不需要你。你也同样用不着我。对你来说，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，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。但是，如果你驯服了我，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。对我来说，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；我对你来说，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。”这狐狸还说到了仪式感，大约就是，在驯服建立之前，小麦对一只狐狸而言，并没有什么特别。可是一旦驯服了，每次到了小王子该来看它的那个下午，狐狸就会想念和等待，会因为看见麦子的颜色而想起小王子，因为麦浪的颜色，使它想起小王子的头发。

然而在《人类简史》里，赫拉利揭示了另一层隐藏的关系：我们被自己的驯服对象成功地逆向驯服。人类曾有长达 250 万年的时间靠采集和狩猎为生，人类的身体在采集和狩猎中进化，直立行走，攀援和奔跑围猎。直到大约 1 万年前，人类开始偶然地投入全部心力，驯服和操纵几种动植物的命运，在亚洲，中东和欧洲的几个地方，人们开始忙着种植小麦、稻米、玉米、马铃薯和大麦，驯服牛、羊、鸡鸭、猪、马。一直到今天，虽然人类有了种种先进技术，但食物热量超过 90% 的来源仍然来自人类祖先在公元前驯化的植物和动物。从此人类开始束缚在土地上，辛苦劳作，而野生的牛羊鸡鸭一旦成为圈养的人类食物来源和动物劳力的来源，它们悲催的一生就没有任何值得过的意义。王小波那篇《一只特立独行的猪》，人们读到更多的是一只猪的徒劳反抗和拟人的桀骜性格，并没有被多少人真正地认识被驯化的畜生的悲惨命运。猪总是猪啊，它们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命运吗？就像一头现代化畜牧场里的小猪，出生就被和母亲分开，关在比身体大不了多少的笼子里，度过一辈子，唯一离开笼子的机会是去屠宰场的路上。被驯化者付出如此的代价，“失去的只是锁链，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”——如果按照《自私的基因》的理论，从演化的观点看，这些被驯服而大面积种植、驯养的植物和动物，实现了最大程度的成功，将它们的基因和物种在地球上广泛繁殖。其实不是我们驯化了小、牛羊，而是小麦和牛羊驯化了我们。“驯化”（domesticate)一词来自拉丁文“domus",意思就是“房子“，现在我们被自己的驯化物关进了房子。我们自此择地而居，面朝黄土背朝天，为争夺地盘建立了乡村、城市、城邦和各种制度，直到朱元璋创建了户口，全球都一样。《人类简史》把农业革命称为“史上最大骗局”—— 被驯服者不是小麦、牛羊而是人类。在商业上，这种逆驯服被称为“路径依赖”“沉没成本”或别的什么；在哲学上，这种现象又被称为“异化”；在生物学上称为“寄生”——就如某类外星人眼里，地球布满了一种叫“手机“的硅基昆虫，而“人”作为一种寄生者为手机提供能量。

被农作物和畜牧业逆向驯化，人类已经没有多少可能去改变。就像法国人爱吃面包奶酪，中国南方人喜食米饭而北方人偏爱面食，几千年来的食谱结构已经织进了我们的基因。而今天以指数速度逆向驯服我们的，变成了信息和互联网＋的时代我们访问和消费信息的方式。如果信息有基因——据说有的，叫“信息熵”。这种信息的基因在抢夺我们的注意力，最大程度地传播它们的基因。据说人类的注意力频谱是很窄的，作为生物的信息学会了碎片化自己，学会了标题，学会了点赞，打赏种种手段，只为了驯服那些人类读取和散播它们。迄今为止，它们借助人类创造了最好的载体，比如Facebook和微信。被逆向驯服的人，隔几分钟刷一次朋友圈，在群里面繁殖一下信息的子代，以免碎片的信息会饿死。那些牵着信息展示的人，隔一会儿会去看看有没有人给自己点赞。信息有自己的经济学，是《注意力经济》，新的版本叫《意愿经济》。

人和宠物的关系，比如狗，是一个典型的互驯过程。我们对有生命的个体付出时间和精力，建立情感和联系，就特别容易意识得到。我养了 8 年的垂耳兔老死了，把它葬在阳台花园的树下，有时候在客厅沙发上偶尔瞥到它呆过的角落，会想起它过去在那里的样子。然而对于无生命的信息，比特每天组合又消失，信息凝聚又幻灭，不觉得有什么被留下的，问一个陌生人他或她今天记得哪几条微信，得不到什么有意义的结果。我们是在和自己的积习互驯，机械滴点开微信，机械滴刷屏，机械滴点赞，在这期间，信息的基因得以繁衍，记忆对它们无意义。在cyberspace里，人不过是比特的寄主，在比特的海洋里，事如春梦了无痕。

而有情众生是不一样的，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，于千万年之中，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，没有早一步，也没有晚一步，刚巧赶上了，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，惟有轻轻的问一声：“噢，你也在这里吗？”，且行且珍惜。

番外篇

驯化的基础是时间，再也没有比《小王子》更好的对驯化过程的概括了—— “请你驯服我吧！”他说。 “我是很愿意的。”小王子回答道，“可我的时间不多了。我还要去寻找朋友，还有许多事物要了解。” “只有被驯服了的事物，才会被了解。”狐狸说，“人不会再有时间去了解任何东西的。他们总是到商人那里去购买现成的东西。因为世界上还没有购买朋友的商店，所以人也就没有朋友。如果你想要一个朋友，那就驯服我吧！” “那么应当做些什么呢？”小王子说。 “应当非常耐心。”狐狸回答道，“开始你就这样坐在草丛中，坐得离我稍微远些。我用眼角瞅着你，你什么也不要说。话语是误会的根源。但是，每天，你坐得靠我更近些……” 第二天，小王子又来了。 “最好还是在原来的那个时间来。”狐狸说道，“比如说，你下午四点钟来，那么从三点钟起，我就开始感到幸福。时间越临近，我就越感到幸福。到了四点钟的时候，我就会坐立不安；我就会发现幸福的代价。但是，如果你随便什么时候来，我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准备好我的心情……应当有一定的仪式。” “仪式是什么？”小王子问道。 “这也是一种早已被人忘却了的事。”狐狸说，“它就是使某一天与其他日子不同，使某一时刻与其他时刻不同。比如说，我的那些猎人就有一种仪式。他们每星期四都和村子里的姑娘们跳舞。于是，星期四就是一个美好的日子！我可以一直散步到葡萄园去。如果猎人们什么时候都跳舞，天天又全都一样，那么我也就没有假日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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